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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篇探妙录

1999-12-02 来源:光明日报 ■杨义 我有话说

李清照:声声慢

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。乍暖还寒时候,最难将息。三杯两盏淡酒,怎敌他、晓来风急?雁过也,正伤心,却是旧时相识。满地黄花堆积,憔悴损,如今有谁堪摘?守着窗儿独自,怎生得黑。梧桐更兼细雨,到黄昏、点点滴滴。这次第,怎一个、愁字了得!

这是一篇言愁绝唱,凝聚着词人对北宋亡国、丈夫壮逝的幽愁暗恨和破碎心声,它的血泪交迸、感人至深之处,令注家甚至指认它是作者晚期的“悼亡之词”。它表现了一个女词人言必己出、多含妙悟的极其敏锐精致的语言感觉,简直可以看成一种深度生命体验和鲜活的语言学相融合的标本。开头连用十四个叠字,就出手不凡,用字既非常本色自然,于舌齿音交切中传达出吞愁忍恨的苦涩;又富有层次感地展示一种寻找———战———绝望的精神状态,一种追求成空的人类悲剧体验的基调。叠字适可而止,伊人要将养、休息(“将息”)了,却讨厌秋天忽暖忽寒的天气;又想借酒浇愁,却可恨酒味淡薄,敌不住早晨的急风。人在愁肠百结的时候,看什么也不顺眼,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与她为敌。多少可以沟通的,大概只有天上的秋雁,雁的伤心也是人的伤心,但是把它当作“旧时相识”,岂不等于说在人间已找不到“旧时相识”,找不到精神的依靠?经过一番心烦意乱的向外寻找之后,词人开始向内体验着自己的生命形态。她感觉到生命有如落花,有如庭院里满地堆积的黄花,它与人一样憔悴和损耗生命,是不会有谁来光顾采摘的。这里连唐朝女诗人说的“花开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”的期待,也没有了。就这么样独个儿守着窗儿,心里空荡荡地没有期待,又怎么能熬得到天黑?天黑了,黑暗也不能充满空荡荡的心灵,充塞心头的是黄昏时候,细雨落在梧桐上,无休无止地点点滴滴洒到地上。这是梧桐在落泪,也是人的心头在滴泪。词人喜欢写黄昏,她的心中似乎有一个“黄昏情结”,凭借着黄昏时候半暗半明、朦胧模糊的光色,使人对生命的感觉与憔悴落花、梧桐滴雨浑融为一体,创造出一种与天地盈虚消息相通的生命体验的混沌境界。面对混沌境界,正如词的结尾所叹息的:这情形、这光景(即“这次第”),又怎么是一个“愁”字包括得了、承担得了、说明得了?诸如“怎生得黑”,“怎一个愁字了得”,都属当时口语,脱口而出,押成极有力度的“险韵”,而且险得深稳,入木三分,直扎向人的心灵深处。由此可知,李清照词的活的语言学,具有何等矫矫不群的生命力了。

陆游:钗头凤

红酥手,黄酒,满城春色宫墙柳。东风恶,欢情薄,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。错、错、错!春如旧,人空瘦,泪痕红鲛绡透。桃花落,闲池阁。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。莫、莫、莫!

作为记录个人婚变后的苦恋情结的爱情词章,此词包含着一个凄艳的故事,写得哀婉动人,是词人呕出了心头血的作品。红润酥软的手儿,虽然这里也用“越女天下白”、“越女手如酥”一类以部分代整体的方法写女性美,但它在融合视觉(红)和触觉(酥)中透露出几分怜惜。再加上黄封的酒,象征夫妻相敬如宾;满城春色,意味着夫妻游春。这就在红(手)、黄(酒)、绿(柳)的三色错综中,闪烁着昔日美好的夫妻生活的幻觉。据周密《齐东野语》等书记载与近人考证,陆游二十岁时与唐琬结婚,伉俪相得,生活色彩亮丽。但陆母不喜欢儿媳,逼迫儿子三年后休妻,这就造成“东风恶,欢情薄”的境遇,致使陆游苦尝了“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(离散)”的精神历程。这里以“东风”比喻母怒,怨责中保留体面。随之连声称“错”,不知是母错、子错、妻错,或一概皆铸成人生大错?总之,词人感受到一种不可挽回的社会人生悖谬感。其后唐琬改嫁赵士程,陆游另娶王氏,在他三十一岁时与唐琬夫妇偶然相遇于沈园,“唐以语赵,遣致酒肴。陆怅然久之,为赋《钗头凤》一词题壁间”。词开头的手、酒、柳,大概是这次离异后重逢,唐琬派人送酒所引起的幻觉吧。杨柳春色还如旧,红嫩手儿已因空幻的相思而消瘦。酒呢,化成泪,滴出血,把手帕(鲛绡)都湿()透了。此情此景与开头的幻觉,是呼应细密,丝丝入扣的。泣血的这一幕实在不忍看,那就转身看红艳的桃花吧,桃花却无情地飘落,飘落在荒废的池阁中。外在的荒凉对应着内心的荒凉。新婚时的山盟海誓虽然还记在心中,但如今托人捎一封信给她也不可能了。人生至此,已充满着莫明其妙的荒诞感、莫可挽回的失落感和莫可奈何的苍凉感了。全词借专制家长摧毁真正爱情的婚变,抒写一种刻骨铭心的幻情幻美的追求,具有强大的心灵悲剧的力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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